十字架


一,二,三,四,五——不对。一,二,三,四……一,二——

斯巴达克斯数着阿比亚道上的十字架。十字架们无穷无尽,顺着道路似乎延伸到了天堂的彼方。他们纷纷张开双臂,温柔地对钉在自己身体上的、早已冰冷的罪人尸体展开怀抱。罪人们大多闭上了眼睛。他们的血肉同皮肤一起撕裂,勉强允许着他们的肩膀承受着身体的重担下沉至胳膊的水平线之下,形成一团红色的、血肉与肌肤的艺术品。

斯巴达克斯闭上眼,他耳边随即响起那十字架上同僚的哭喊、求饶声。

……七,八,九,十……

那群罗马人究竟花了多久才把这通向地狱的苦痛之路建成?被放上十字架时,那不屈的奴隶们是一言不发,还是拼命求饶,抑或是誓死反抗——反抗罗马的暴政,也反抗斯巴达克斯的懦弱?

斯巴达克斯实在受不了他想象的可怖场景,便睁开了眼睛,然而十字架上的惨象如决堤的河水般又涌入他的眼珠。在他眼前的正是他的同志!这想法将斯巴达克斯折磨得简直要发疯,而在这似是而非的疯狂中他似乎看到了眼前的尸体抬起头,紧紧盯着他的眼睛,如同鹰隼扑向猎物一般,在他恐惧到极点时,忽地大张它那腐烂的口舌,嘹亮而空洞地宣读了他的罪名——

“叛徒!”

斯巴达克斯——这个面对皇帝都未下跪,而穷其一生高昂头颅的男人,忽然膝盖一软而五体投地了。是啊,未上十字架的他又如何能懂得被钉死的痛苦呢?如此这般,望着眼前那尸体的腐烂下坠的下颌,他的内心便也如同被铁钉贯穿。放过我吧,他哀求着,让我翻过那座山,代你们去看沸腾的海洋、寒冰的原野、黄沙的荒原,这样至少一切还有意义。

……十一,十二,十三,十四,十五……

斯巴达克斯的呼吸沉重了。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宣判又如钟声般回荡在他耳畔——那么便让我赎罪吧!他说着,如同在战斗中般再次站起,再次抬高了脑袋,从怀中抽出宝剑,对准了那最可恶的敌人——自己的喉咙。如果你不是个懦夫——如果你还算个人,那就在这里结束你的旅途吧,斯巴达克斯对自己说。然而宝剑像是抵上了石墙,无论如何也不肯动弹。

如此这般尝试了多次后,他忽然大笑起来,将宝剑丢向一边——多么滑稽啊!在战场上他结束了多少罗马士兵的生命,又害死了多少追随自己的奴隶;在那些战斗中自己的那双手是多么有力,多么健壮——为何在轮到消灭最后的敌人之时,这双手就变得无缚鸡之力了呢?

那尸体迅速揭露了这问题的答案——叛徒!他忽然感觉双腿无力,瘫坐在地上。

叛徒!他忽然感觉心如火烧,泪流满面。

叛徒!他用手捂住耳朵。不要继续了,他哀求。我是叛徒,我该死,放过我吧,放过我吧——让我度过如虫豸般的一生吧,他哀求。

……二十三,二十四……

刺啦!——一声撕扯终于将斯巴达克斯从他的幻觉中解放出来。原来面前那尸体的下颌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,脱离了皮肤和筋骨的束缚,自由地坠向大地了。在那下颌接触十字架脚下被血染红的土地前,斯巴达克斯盯着他那失去下颌的判官,终于意识到了自身的命运。

原来如此啊,他想。

……一百零一,一百零二……

尸体的下颌终于撞击大地,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。

……五百六十七,五百六十八……

这样就清楚了,他想。

……五千八百八十九……

他面前的那座十字架悄然无声地消解、融化、倒塌。

……六千。

斯巴达克斯拿起了铲子,开始掘墓。

三小时后,那堵阻隔他宝剑的透明石墙消失了。

-2024.5.23, Rothesay NB, Tony Su

Art Credit: History & Artifact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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